〈蒲公英女孩〉

〈蒲公英女孩〉

聽說安現在和男朋友住在一起。

11時36分,我還在家,門口放了幾雙鞋子,我還未想好今天要穿哪一雙。約了人聚餐的星期日,我竟然還在猶豫,要是你還在這裡的話,大概會直接拿上一雙放在門外,然後要我去走廊穿鞋,好讓你鎖門。

我想了想,然後打給安,她說男朋友正跟她一起走去餐廳,我問她意見,她說:「好,只要十二點前到DG就好。」今天去的餐廳叫Dandelion Girl,這麼有感覺的名字,大概只有我們幾個人會這樣叫。其實我剛剛問她叫車好不好,她沒有意見。

12時05分,我終於趕到餐廳,餐廳的人正為我引路,我瞄了一眼那人的名牌,心想:我也想一輩子都有人說自己年輕。胡思亂想之際,我看見安和另外3位朋友。甫坐下,安跟我說:「餐廳早了讓我們進來。」她從一旁的小紙袋中夾出麵包,放到我跟前的碟子,再加一句:「我們沒有等你。」她就是一個這樣體貼的人,至少在男朋友不在身旁的時候。

「今天睡到自然醒吧?」朋友打趣問。

我想說不是,但說不出我是因為一個人選不好鞋子才遲到,你知道的,一向都是你的眼光比較準。

「我們會有七份pasta,你選dessert就好。」另一位朋友見我不作聲,就遞了餐單過來。

「謝謝。」我接過餐單。然後她們繼續剛才的話題。

——「剛剛說到哪裏了?」
——「他帶你去聖誕派對!」
——「對對對!」
——「然後他居然自己喝醉!」
——「不太好吧,不如你先開口?」
——「可能沒有喝醉呢?」
——「不可能,我不如找另一位更好。」

我沒有再聽下去,到底「不可能」是說不可能沒有喝醉,還是不可能先開口呢?「另一位更好」是說另一位更好的對象,還是寧可找另一位對象都不做表白那方呢?

12時34分,我瞄一眼餐單,前菜有五款——Vitello Tonnato味道有點重,我不太喜歡;Meatball酸酸甜甜,又意外地清爽不油膩;Salmon Carpaccio是我喜歡的口味,應該加了點雪莉酒和乳酪,只是不知道如果你還在的話,會不會願意吃一口;Radicchio Salad就免了,我不愛吃沙律油,單吃菜又有點怪。其實還有Burrata Cheese,但我沒有吃到,大概是沒有點,或者味道太好已經被她們幾位消滅了。

——「妮妮還好嗎?」
——「你知道為什麼我們五個人要吃七個pasta嗎?」

12時53分,我和安同時開了口,我沒有回答她。妮妮是我領養回來的虎斑貓,今年已經八歲。我沒有告訴安,妮妮兩個星期前跑了出去,我也沒有刻意去找,就再也沒有回來了。我知道其實安不是想問妮妮,但我總不能告訴她,我過得不好,你離開之後,我生活變得一團糟,信用卡因沒有按時繳交信用卡賬單而被取消了,水費、電費及煤費每每都要催繳幾番才記得付,家裏WiFi快停用了一年,我甚至不知道這一年裏我在做什麼。但我不能這樣說,我不能。

幸好妹妹有時間就會來我家收拾一番,幫妮妮買貓糧買貓砂買玩具,所以我和妮妮都還活着。我們很好。然後我自顧自地說了起來:「我認為,這是為了令進餐的人都忙一點。」

Pasta也有五款,我慢慢吃了一口Lasagna Classica,又抹了一下嘴角,再説:「當我們都忙着討論味道,忙着分pasta,又忙着吃自己碟中的食物,又忙着跟上餐桌上的話題,我們會誤以為——誤以為我們很親密。」

1時02分,我吃了兩口Tagliolini Arrabbiata,便放下刀叉,逐一向她們道別,提早離開了餐廳。

離開住了二十一年的家以後,我以為自己得到了真正的生活和自由,跟你住在一起,養了貓,也喝得起酒,再也沒有跟妹妹吵架。這些都是因為你成了我的家人,除你以外的人就變了其他人。於是之後與家人的飯局就成了遷就,我帶你一起去,盡量不說令他們難堪的話,也不做帶領話題的角色,就這樣靜靜地等一頓飯過去——橫豎我們又不用每日每夜見。

而我在無法每日每夜見你日子裏,我反覆看你寫給我的所有東西,妮妮在旁邊看我,你寫:「前天我看見一隻兔子,昨天看見一頭鹿,今天則遇見了你。」(註)那時我以為你要向我求婚,但你沒有,可能從來都沒有。

然後有一晚,凌晨2時11分,我發現你寫給我的,其實不是你寫的,我大概很傷心,但因為找不到人說,所以也沒有哭——我以為跟你很親密,事實是我跟所有人都不夠親密。

後來我又聽說,安和男朋友還在一起,但不再參與我們的聚餐了。

註:來自美國作家Robert Franklin Young發表於1961年的科幻愛情小說《蒲公英女孩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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